追源溯流是王国维撰述词话的基本方式之一。此则王国维言词风承传,从刘熙载对秦观师法梅尧臣的分析中受到启发,进而具体分析欧阳修对冯延巳的师法特色。这意味着刘熙载论词方式对王国维的直接影响。作为王国维词论的重要渊源之一,刘熙载的地位值得充分重视。
秦观仕途坎坷而性格颇为软弱,其词也因此多写悲情,尤其擅长写暮春的无奈与凄凉之意。王国维曾用“凄厉”来形容秦观词的情感特征。刘熙载以梅尧臣的《苏幕遮》为例,特别提到“落尽梨花”几句,正是因为这几句写暮春景象,突出了翠色渐老、梨花落尽的季节感,并将这种景象笼罩在斜阳洒照之下,悲凉无奈之意就更显强烈。而秦观的词如“可堪孤馆闭春寒,杜鹃声里斜阳暮”,与此神韵相似。刘熙载看出这一点,堪称慧眼。
王国维由刘熙载此论而转论欧阳修师法冯延巳的问题,不仅是对刘熙载论词方式的一种推扬,而且是对欧阳修与冯延巳情感相似性的一种确证。其实此前的刘熙载已经在《艺概·词曲概》中认为欧阳修是深得冯延巳的“深”的,也就是对自然、人生的看法比较深邃之意。冯延巳的这首《玉楼春》从一般人的伤春情绪中转出,认为自然季节更替乃是普遍规律,既然盼得春来,自然要送得春去,世人对这一“来”一“去”,应该坦然对待才是。冯延巳自然平和的心境对于欧阳修产生了影响,欧阳修的《采桑子》组词写晚年退居颍州心境,也是如此。如“群芳过后西湖好”,就体现了不同寻常的暮春心态。不过,王国维说欧阳修一生“专学”此种,似乎也言之过甚了。
二三
人知和靖《点绛唇》]、舜俞《苏幕遮》]、永叔《少年游》三阕为咏春草绝调]。不知先有正中“细雨湿流光”五字],皆能摄春草之魂者也。
] 和靖:即林逋(968—1028),字君复,钱塘(今浙江杭州)人。《全宋词》存其词三首。林逋《点绛唇》:“金谷年年,乱生春色谁为主。余花落处。满地和烟雨。 又是离愁,一阕长亭暮。王孙去。萋萋无数。南北东西路。”
] 《苏幕遮》:此指梅尧臣之词“露堤平,烟墅杳。乱碧萋萋,雨后江天晓。独有庾郎年最少。窣地春袍,嫩色宜相照。 接长亭,迷远道。堪怨王孙,不记归期早。落尽梨花春又了。满地残阳,翠色和烟老”。
] 《少年游》:此指欧阳修之词“阑干十二独凭春,晴碧远连云。千里万里,二月三月,行色苦愁人。 谢家池上,江淹浦畔,吟魄与离魂。那堪疏雨滴黄昏,更特地忆王孙”。
] “细雨”句:出自南唐词人冯延巳《南乡子》:“细雨湿流光。芳草年年与恨长。烟锁凤楼无限事,茫茫。鸾镜鸳衾两断肠。 魂梦任悠扬。睡起杨花满绣床。薄幸不来门半掩,斜阳。负你残春泪几行。”
人们都知道林逋的《点绛唇》、梅尧臣的《苏幕遮》与欧阳修的《少年游》三首词是咏写春草的杰作。但不知道,在此之前冯延巳的“细雨湿流光”五个字,已经把春草的精神气韵都写得淋漓尽致了。
【评析】
此则在手稿中原居第五十四则。除了林逋是首次出现之外,此则其余词人都在此前数则被陆续评说过,但仍以冯延巳为理论归结点。手稿的修订颇见王国维用心深细之处,如评说冯延巳“细雨湿流光”五字,初为“得”春草之魂,后改为“写”,而在发表时又改为“摄”,相形之下,“摄”字显然更为精妙,更有神韵。以此可知,王国维在《国粹学报》发表《人间词话》前,对于手稿,不仅作了细致的选择编排工作,而且对理论文字的考究也十分用心。
上一则说及梅尧臣的《苏幕遮》,这一则其实仍是由这一话题引发。梅尧臣此词写春草,但牵连到一个互相竞胜的故事。据吴曾《能改斋漫录》记载:说梅尧臣与欧阳修同座,有人提及林逋这首《点绛唇》,特别对“金谷年年,乱生春色谁为主”两句称赏不已。梅尧臣遂作《苏幕遮》,也写春草,赢得了欧阳修的赞赏。欧阳修并自作《少年游》,或有与林逋、梅尧臣彼此争胜之意。吴曾认为欧阳修词后出转精,是林逋和梅尧臣所难以企及的。
如果简单比较一下林逋、梅尧臣和欧阳修的三首词,可以发现,林逋和梅尧臣的风格比较相似,都写了春草的具体形态,传神细致,同时也寓思归之意。欧阳修的思归之意虽然与林、梅二人相同,但并没有描摹春草的形态,只是在隐约之间写出春草的意境。所以吴曾将欧阳修之作置于林、梅二人之上,我认为是合理的。